陛下不喜旁人離得太近，然而今日毫無反應。顧靈清喉嚨發(fā)緊，盯著一根隱約顯現(xiàn)的白發(fā)，被刺痛似的眼眶泛紅?！氨菹?，何至于此?！币李欖`清的想法，陛下根本就是強求，好比手握鋒刃，攥得愈緊愈傷人。他明知皇帝不會聽，卻仍控制不住去勸:“不若放皇后離去，各自歡喜，臣自會捏假身份給她，不傷天家體面?！甭勓?，枯坐一夜恍若石像般的人終于眼睫微動。“皇后說過，要與朕同入皇陵?！闭l要同她各自歡喜，答允過的事想反悔哪有這么容易？想撇開他，簡直癡心妄想。顧靈清不想再問，皇后什么境況下說了這話，只道:“事已至此，彭城王恐怕想勸陛下廢后?！薄澳秦M不是遂她的意，”謝凌鈺語氣幽幽，“朕偏要讓她坐在后位上?！鳖欖`清長嘆口氣?！啊敝x凌鈺仿佛想通了什么，面上逐漸恢復血色。“朕要回洛陽，親自處置她。”第97章 眼前這個人竟恨他恨到如……天邊一抹淡白, 銅鏡前宮人正將支鳳釵插上皇后發(fā)髻。晨光熹微，透過窗進殿后已所剩無幾，故而銀燭高照。白日里點燈, 趙旻看見后退至殿外，詢問流采:“娘娘昨夜睡了幾個時辰？”“兩個時辰?！绷鞑裳鄣组W過一絲憂慮，“太醫(yī)說氣機上逆，肝失疏泄。”流采緊抿著唇，想起一個月前，她陪薛柔去朱衣臺。十年前的卷宗藏于高閣，那群人廢了些時間才整理出來, 雙手舉過頭頂，呈給皇后查閱。薛柔垂眼看了許久, 看似平靜，實則胸腔劇烈起伏，陡然將卷宗摔回去。冷靜片刻, 皇后俯身撿起卷宗, 無視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一眾人等, 將其置于流采眼下?！澳憧?，這是否與十年前陛下的命令一模一樣？”流采呼吸凝滯，“是。”得到肯定答復，薛柔忽然冷笑，掃視一眼堆作山的卷宗, 慨嘆:“原來如此?！薄斑x定皇后是為方便廢黜，世上竟有這等天子?！敝茉馊私悦嫔E變, 就連流采也追上徑直離去的皇后，頗為緊張地提醒:“娘娘還是命他們閉口不言，莫要告訴陛下?！薄安槐亍！?皇后聲音飽含怒意, 步搖晃得厲害，“我在顯陽殿說的話，已夠我死一百回，還怕這一句不成?！庇孀惨娨蝗褐煲率?，年紀從七八歲至十六七歲不等，頓住腳步行禮。薛柔瞥了一眼便徑直往前，倏地發(fā)現(xiàn)什么，猛然轉(zhuǎn)過頭，怔怔望著其中頗似男孩的稚□□童。霎那，流采從皇后臉上看出驚愕恍然惱怒，最后則是怒極后頗為自嘲的笑。自那日起，薛柔便時常去朱衣臺，翻閱曾經(jīng)的卷宗，或看一眼朱衣使們截下的信件?；貋砗笸w旻說笑話似的，說諸王私下如何辱罵她，甚至會帶上皇帝?？傊屎笄浦o郁結(jié)之態(tài)，除了睡得越來越少。趙旻覺得不對勁，她緊抿著唇，心知肚明陛下回京后必然大發(fā)雷霆，處置顯陽殿所有人。她死倒是無所謂，只怕皇后脾性上來，半點不肯服軟，那才是自尋死路。想著，趙旻抬腳進內(nèi)殿，看著已梳妝好的皇后，上前道:“陛下明日便回，娘娘不若先哭上一回，他心軟些自然好說話?！毖θ峤袢沼醒排d，命人將琴擺上，聞言指尖勾緊琴弦，勒出白印。“明日啊，我都忘了?！彼p描淡寫，“這么久才回洛陽，我以為他回不來了?！壁w旻一陣頭痛，深覺皇后聽不進自己的話?！澳锬铮魅张沓峭跖c顧鴻至京郊迎圣駕，路上不知進多少讒言。”趙旻頭皮發(fā)麻，想象被挑撥到處于盛怒中的皇帝，甫一回宮便見著薛柔的冷臉。簡直火上澆油。薛柔瞥了眼趙旻，“放心，我自有分寸。”她仿佛當真平心靜氣，“我又不是那等瘋婦，當著陛下的面口吐狂言，只是私下說一說罷了?！保o候帝王儀仗時，彭城王憋了滿腹的火。他被薛家耍了一遭，甚至想讓兒媳回母家，誰知謝寒來信，語間近乎聲淚俱下求他莫要遷怒夫人。整整一個月，彭城王一邊頂著宗室怨言，一邊忍耐皇后頻頻挑釁。他沉冷著臉，在望見帝王車駕后，上前相迎。謝凌鈺的聲音隔簾傳來，頗為沉靜。“有何事待回宮再說。”彭城王心里稍稍放寬，陛下回來太遲，路上耽擱太久，他不知緣由，只怕皇帝是痛心之下病倒，如太宗當年般恍惚不能言語。如今聽著，無甚病弱之態(tài)。甚至頗為鎮(zhèn)靜，想必不會再為美色迷惑，當秉公處置皇后。反倒是顧鴻眉頭緊擰，做過暗探的心思皆細膩，總覺皇帝哪里不對。 過于冷靜地處理難題乃好事，只怕難題未必是皇后。謝凌鈺回到式乾殿，坐在御案后，竟露出淺淡笑意，只是瞧著分外疲倦勉強?；实蹫槎速n座，沉默一瞬后，輕聲道:“朕知道你們想談論何事?！迸沓峭跻央[隱覺得不對，連忙道:“皇后失德，豈能母儀天下，為婦人表率？”長久的緘默后，皇帝望向顧鴻:“顧卿也這般認為？”皇后身上有天子信物，算顧家的主人，顧鴻不能開口羞辱，也不愿違心夸贊，唯有默認。謝凌鈺垂下眼睫，微微傾身望向兩人，語氣蕭索?！半捱@段時日，一直在想，先帝是否錯將江山托付給朕?！薄半尴惹耙辉賹掑痘屎螅灾劣谒鲩w前便嬌縱不堪，不曾規(guī)行矩步，釀下大錯，以至天家顏面受辱?！薄叭珉捱@般感情用事，許是不堪為一國之君?！迸沓峭趺偷靥ь^望向御座，這才發(fā)覺皇帝瘦了些。因清減許多，眉眼愈發(fā)深邃，眉骨投下一片青影，顯得格外陰郁寂寥。彭城王痛心不已。那是自己的學生，也是發(fā)誓效忠的君王，還是皇兄唯一的血脈。在謝凌鈺身上，他投注一生心血，以至于金戈鐵馬半生，卻失聲泣涕:“陛下莫要再出此言。”皇帝卻抬起手，止住彭城王的話，平靜道:“往后，若她所為禍亂朝政，便說明朕昏聵不堪，自當下罪己詔悔過，屆時還需叔父做忠臣，提醒朕一二。”彭城王僵住，瞬息之間，眼神從痛心到驚愕惶恐。陛下沒有太子，又說自己昏聵，那誰能做這個明君？彭城王面色慘白，起身道:“陛下此言欲將臣置于烈火炙烤，君君臣臣，豈有為人臣令天子下罪己詔的道理？臣惶恐，懇求陛下勿復此言?！彼氏虏桓剩皻w根結(jié)底乃陛下家事，臣謹聽陛下旨意?！鳖欨櫼荒樎槟荆嫌咽侵x家人都只能這樣說，他還能說什么？待李順將二人送走，謝凌鈺收斂神色，眼珠一轉(zhuǎn)不轉(zhuǎn)盯著案上已枯朽的柰花。她不會種柰花，偏要親自種，說是誠意。在他這里，薛梵音的誠意和她貌似乖巧的言語一樣，通通是假的。他竟照單全收，由著枯萎不堪的柰花放在眼前，當作稀世珍寶。謝凌鈺閉上眼，呼吸逐漸急促?！袄铐?，去，帶著人去顯陽殿把那匕首搜出來?！薄白尰屎髞硪婋蕖！崩铐樦粱屎竺媲皶r，含笑道:“娘娘，敢問那匕首在何處？”薛柔看著他身后內(nèi)侍，給了他金瓜子做賞賜，面上全無惶恐之意。 “陛下是讓李中尹搜宮罷，難得你還如此恭謹?！毖θ釓膴y奩拿出一柄匕首，讓流采遞過去，“拿回去復命，待我整理衣冠，自會去式乾殿面圣。”眼見那群人不曾動彈，薛柔輕嗤:“這是把我當重犯押解啊?！彼嫔蠠o甚波動，卻握緊了流采的手，大熱天縱使有冰鑒，掌心卻隱隱冒汗?！拔译S你們?nèi)ゾ褪恰！壁w旻一直在殿外聽著里面動靜，垂眸看見一雙錦鞋自眼前掠過，飛快抓住皇后，被挑過筋的手腕生疼?！盎屎?，若陛下震怒，只管把臣等推出來保命?！?br/>